海昏谜色︱江花

  多年前,在去某地旅行的长途汽车上,与一位皮肤黝黑、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同座。聊天时才了解到,他是位考古学者。彼时还没有《中国考古探秘》《考古中国》此类考古题材的纪录片,只晓得考古和古墓有关,最多的认知,是参观各地的博物馆,透过那些橱窗中无言的文物,去感知千百年前古人生活的状态及人类发展史。

  经过那位考古学者的科普,才知晓考古并非仅仅是我们所想象的神奇、神秘职业。在浩如烟海的珍贵藏品背后,是考古人默默无闻的努力和无私奉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野外作业;画图、清理地层、刮边、拼陶片……每天拿着毛刷进行单调枯燥的清理、研究、复原工作。甚而,在古代墓葬的发掘和探究过程中充满着艰难险阻。

海昏谜色︱江花

  1922年人类考古史上那次伟大的考古发现中,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经过5年的调查寻找,终于进入到埃及法老陵墓,后被问及:“你看到了什么?”卡特回答:“美妙的事物。”考古于他是探寻美妙的事物。记得我国一位考古专家在采访时谈及考古的意义,她说,考古并非只是为获得惊世文物,而是帮助我们梳理这些遗址和文物背后整个中华民族文明的发展脉络。是对中华文化最大程度的解读、还原和传承,是重塑中华民族的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

  ■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生于湖北,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薇薇安曾来过》《羽毛》,散文集《纸上万物浮现如初》《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其作品曾获得屈原文艺奖“优秀人才奖”、湖北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林语堂小说奖等荣誉。)

  少时梦想成为一名考古学家,为其神秘感所吸引。那些穿越时光而来的文物,携带着解读遥远历史的“密钥”,在我看来,都是散发神秘气息的“讲述者”。

  不记得是第几次走进南昌汉代海昏侯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了,其中博物馆的展陈部分,常看常新。这里也是新朋老友每每来到南昌必会提起之地,它成了南昌乃至江西古色文化的一张具有代表性的“新名片”。

  这次有幸参加2023“中国一日·走近中华文明”大型文学实践活动,与全国各地的45名作家一起行动,分别下沉到各地的历史遗迹、园林古建、文博场馆、文化研究机构、民俗发源流传地、手工艺之乡、非遗文化传承地等充分展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场所进行采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海昏侯墓,这个因为墓主特殊身份和诸多历史因素共同成就的“考古奇迹”——迄今出土一万余件文物,其中有478件、重达120公斤的金器,今天还能演奏音乐的乐悬(两组铜编钟、一组铁质编磬),迄今发现最早绘有孔子像的漆镜架,至今未能全然破解其用途的大型蒸煮用器物、造型精妙有环保功效的青铜雁鱼釭灯,记载《论语》《易经》《礼记》《医书》《六博棋谱》的5000多枚竹简……它们携带着大汉王朝这个“多金王朝”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艺术、中西融合等方面的故事与“密码”而来,其中有太多值得挖掘和书写的素材。

  活动的机缘,让我得以走至幕后,接触、采访了多位权威考古专家、博物馆研究人员与文物保护人员,恍如掀开纱幕去更真切地看清一个西汉大墓的面目,还有这一轰动中外的重大考古发掘所采用的先进技术与理念,如低氧实验室等高新技术的应用、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同时进行等,还有我国在考古与文物保护方面的精湛技术与秉持的新观念,都让我感到新奇、震动。

  在采访中,有一位年轻文物保护工作人员说起,他在库房中寻找一枚具有代表性的竹简用于纪录片的拍摄,忽然看到一枚竹简上清晰的文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曾在语文课本中读到的句子,居然在2000年前的竹简上就有了,那一刻,他既惊喜又感动。还有在众多竹简中发现的已经失传1800多年的《齐论语》,让文化断裂的一根脉流,跨越千年空白重新接续上了。正是众多的涓流汇合成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长河,使之生生不息奔涌至今……

  双耳直立,下有三足,浑圆的鼎身被灯光照亮,敦实古拙,表情沉穆,模样并不见奇,亮处的铭文笔画细挺,清晰可辨:“昌邑籍田铜鼎容十斗重卌八斤第二”。它是南昌汉代海昏侯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博物馆内展陈的2000多件文物之一,有举足轻重的分量,被命名为“昌邑籍田”青铜鼎。

  “金色海昏”展厅整体光线偏暗,柔和的光团映亮一件件文物。此时是2023年6月29日上午11时5分,我站在“昌邑籍田”青铜鼎的面前,这不是我第一次与它对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海昏侯墓的神秘幻彩所构成的吸引,强劲、绵长。

  “这寥寥十五个字,蕴含了丰富的信息。”博物馆考古部主任赵艺博告诉我,“昌邑”指明了归属地,即山东巨野县,古昌邑国所在地。刘髆及其儿子刘贺是两代昌邑王,此鼎应是他们使用过的礼器。是的,鼎在夏商周是重要的礼器,被视为“传国重器”。秦汉时期,鼎逐渐走向了生活化,但依然是重要礼器之一。按照礼制,不同级别的王侯只能使用与自己身份、地位相匹配的鼎,其大小、数量都有严格的规定。“籍田”指汉代的一种典礼——春耕之际,天子率领诸侯及百官亲自耕田的礼仪,以祈愿年景兴旺、五谷丰登。上行下效,诸侯也会在自己的侯国带领大臣躬耕。这是农业文明占主导地位的国家之大事,关系百姓民生,关乎兴国安邦。“铜鼎”,标明了其材质和形制。“容十斗、重卌八斤”,标明了它的容量和重量。最后那个“第二”不可小视,在汉代的籍田典礼中,有一套特定的器物,包含鼎、灯……“第二”指它是一整套礼器中鼎类的第二件,标明了它在典礼中的序位,也说明成套籍田用鼎至少有两件,证明了古代礼制的严格有序。

  2000年后,它缘何出现在离山东巨野千里之遥的江西南昌?这位惜字如金、言简意赅的“讲述者”,向我们讲述着2000年前古昌邑国的兴与衰、汉代一项重要的典礼制度,还有一位名叫刘贺的古人从王—帝—平民—侯的奇诡命运。

  奇诡命运所赋予的墓主多种身份,以及地理动荡带来的对棺椁的奇异呵护,虽遭多次盗墓却莫名得以保全的奇特遭遇,让这座在2011年进入今人视野的西汉大墓,成为了让考古界震动、让世人为之一再发出惊叹的“宝库”。

  从发现盗洞到考古发掘,从清理封土到打开主棺,五年时间都有重量级媒体一直“聚焦”,十多集考古进行时的纪录片更是满足了世人对此墓的好奇。这座丰富、瑰奇、神秘的西汉大墓不负众望,捧出了上万件珍贵文物,青铜器、漆器、玉器、简牍,还有数量惊人的金器……海昏侯墓创下我国考古史上的多个第一。2015年囊括了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田野考古奖、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考古资产保护金尊奖等,2019年被授予第四届“世界考古论坛奖·重大田野考古发现奖”,2021年入选全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

  蓬厚的白云在蓝色天幕上铺排成群山奔腾的形态。游龙造型的博物馆就建设在海昏侯国紫禁城遗址附近。沿馆身一侧的弧形小路,我来到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与博物馆联合设立的考古站,见到了担任海昏侯墓考古队领队的专家杨军。

  2011年的一天,刚出差回来正在做饭的他,接到一个电话,称南昌新建县(现为区)大塘坪乡观西村有一个墓疑似被盗,让他马上去现场看看……这个电话开启了他与一座西汉大墓“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大墓以一股奇异的香气作为“见面礼”,继而以一万余件惊世文物馈赠世人的注目。

  那天,顺着黑咕隆咚的盗洞下沉的杨军,突然闻到一股异香扑鼻,那一瞬间带来的惊诧和震动,令他再难忘记。香气何来?杨军告诉我,时间久远的高等级古墓一般没有难闻的气味,松木、樟木、楠木,源于植物体内的香息,还有香炉中残存的香料,在封闭空间中不被打扰,不受污染,又被时间这位耐心的调香师慢慢调理,越来越醇、越来越浓……沿着这异香弥漫的时间甬道,通向的是2000年前的大汉王朝。

  12年沉浸式投入,海昏侯墓的大量考古信息,无分巨细存于这位权威专家的脑中,一被问及便可脱口而出,无需翻阅资料。

  “海昏侯墓出土金器478件,重达120公斤,数量惊人,是迄今为止我国汉古方面一次性出土金器量最大的一座,甚至超过了以前出土的汉墓金器总和。”被专家杨军首先提及的金器,赋予了海昏侯墓耀眼的金色光华。

  金器不腐不萎,经过清洗、除霉、除菌和修复处理后,被展陈在博物馆数个展柜中,相互呼应。我从它们面前走过,铺排成阵的金饼、金板,还有敦实的马蹄金与精致的麟趾金,个个色泽耀亮灼目。凑近去看,麟趾金的沿口用细细的金丝雕琢成繁复花纹,有的多达七种。有的金饼上标示“南海海昏侯臣贺元康三年酎金一斤”字样。它们仿佛一段段铿锵有力的“证词”,言之凿凿地证实了汉代确实是一个“多金王朝”考古纪录片古墓,也道尽了刘贺的凄惨境遇。

  汉代对金的重视,始于汉文帝。每年农历八月,汉文帝在都城祭高祖庙,除了供奉从一月开始酿造的醇酒,还有由各地诸侯王、列侯铸造,成色足够纯粹的黄金。大祭之日,一枚枚圆形金饼铺排成轰轰烈烈的阵列,反射着阳光,向长卧不起的汉高祖表达赤忱的怀想与祈福。“元康三年”,这一年刘贺早早就备好了献祭的金饼,寄望能重返京城,与诸侯、大臣们一起匍匐在高祖庙前,但没能如愿。被禁锢在南方潮湿湖泽地带的他,想必徘徊哀叹,久久难以释怀。这些无法送出的酎金和无法达成的心愿、无法表达的忠诚,还有满腹幽怨不甘,最终都被埋进了大墓。

  “为什么一个诸侯的墓中会出土这么多金器?”面对我的疑问,专家杨军分析原因有二:一是历代盗墓者未能真正进入盗取文物;二是刘贺身份的特殊性,这位曾经是王(第二代昌邑王)—帝(仅当了27天天子便遭废黜)—侯(第一代海昏侯),经历了过山车般跌宕一生的古人,积累了多种来源的财富,加上在其死后不久,海昏国遭到“除国”,沦为平民的刘贺后人家中不能再保留任何关于侯国的物品,于是,在朝廷官员的主持下,这些物品一股脑地被扫进了刘贺墓中。这些机缘聚合,才有了2000年后的这一考古“奇迹”。

  “海昏侯墓中一共出土了三架乐悬,铜编钟两组24件,还有一组铁质编磬,构成了完整的‘礼仪乐悬’。其科学价值在于反映了汉代的礼制,礼制乐器的规模与形制是与墓主人诸侯王的贵族身份相契合的,它们应该是刘贺现实生活中曾使用过的礼制乐器,经测音,还能演奏现代乐曲;其艺术价值,在于制作精美,铜钮钟和甬钟都是鎏金的……”专家杨军告诉我,在海昏侯墓之前,有3座汉墓出土过编钟,被称为“西汉三王墓”——1983年广州象岗山的南越王墓、2000年山东济南章丘的洛庄汉墓、2009年江苏盱眙的大云山汉墓(江都王刘非墓)。海昏侯墓出土的编钟,是其中时间最晚、最为精美的。而今,变成了考古界津津乐道的“西汉四王墓”。

  那枚小小的玉印,曾经让考古专家们翘首以盼,最终实锤墓主乃刘贺。灯光下,它玉质清透,高浮雕幼螭为钮。螭为龙生九子之一,一个以龙为尊的民族,螭的形象不可随意出现。幼螭之钮,隐晦地指明了刘贺乃皇帝子孙的身份。他是汉武帝的嫡孙,父亲刘髆为武帝宠妃李夫人——那位歌咏“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人所生。

  “海昏侯墓的考古研究工作,需要一代、两代甚至更多人接力完成。”亲历了海昏侯墓上万件文物重见天日一刻的杨军,深知这项工作的浩繁、复杂与漫长。公开展陈的2000多件文物只是“冰山”一角,巨量的文物还在等待被专家们的金手指“唤醒”。

  海昏侯墓文物的保护和修复工作,分门别类,都由该领域顶尖级的专家来完成。南京博物院文保部承担了玉器修复的重任。大墓出土玉器500多件,专家检测多为新疆和田玉料。发掘时墓内坍塌严重,不少玉器残破,最严重的一枚碎成了60多片。今年6月初,15件主棺玉器被修复一新,即将回归博物馆。

  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那天,海昏侯国遗址博物馆上新了14件刚刚修复的文物,有漆耳杯、漆盘,也有青铜匜。其中一只耳杯,躺在恒温恒湿的展柜中,形态完整,黑红漆色古朴,纹饰清晰灵动。

  遗址博物馆保管部的工作人员桂艳琴告诉我,随着文物的修复,馆内的展品也会不断更新,让前来参观的人可以“常看常新”。“海昏侯国遗址博物馆的定位不是‘考古展’‘赛宝展’,而是注重展现历史文化的脉流,以一座墓、一座城、一个人为逻辑线索,‘以物言史’,尽可能地展现这一‘消失的侯国’的面貌和神髓,进而展现2000年前‘大汉盛世’的王朝气象与豪迈气度。”

  海昏侯墓是在我国考古技术已经非常熟练、精湛的前提下,依靠顶层设计、多方配合、多技术运用,并与现代科技紧密结合的一次现古“实战”。发掘时,首度使用了低氧实验室等高新技术,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同时进行。后续的保护和修复工作,则是尽最大可能让文物恢复它们的本真状态,完成它们穿越时空而来携带的“使命”——历史的见证者、讲述者、揭秘者。

  “遗址公园不只是一座博物馆,仅展示墓葬中出土的文物,还包括一个国——海昏侯国的遗址,一个城——紫禁城有3.6平方公里,分内城、外城,二三米高的土城墙基本完好,还有城外墓葬区,包括历代海昏侯的墓园、贵族墓区、平民墓区。这样一个面积有5至10平方公里、保存完好、内容丰富的大遗址,整体构成展现汉代文明的一个重要标识,足以让中外重新看待中国的汉代文明。”杨军帮我厘清了遗址公园的内涵与外延。

  写作此文时,刚好听到原故宫博物院第六任院长、中国文物学会会长单霁翔先生的一堂讲座,他提到“从文物保护向文化遗产方向”转变,汉代海昏侯国国家遗址公园的营建就是依循这一理念。未来,紫禁城遗址与墓区的真实形态,都将向公众开放。

  在考古站,我看到了很多年轻面孔,他们大多参加过海昏侯墓的考古发掘工作。一个十来平方米的房间里,五六位年轻人围桌而坐,各自低头忙碌着,有的在整理资料,有的在做小型文物的修复,有的在做拓印……

  走进斜对面的竹简修复室,意外遇到三位老乡——来自湖北荆州文物保护中心的专家白云星、何文清、凡月娥。他们来南昌四个多月了,每天的工作从早到晚,都是一心一意从一排竹简到另一排竹简。端午假日,他们去了一趟滕王阁,登上高阁俯瞰南昌城区,对于这座历史名城他们还来不及细品,“滕王阁很壮观”是唯一印象。这样的工作状态,他们很可能要持续三年。

  海昏侯墓出土的竹简多达5000枚,经过初步识读,专家在之中发现了《论语》《易经》《礼记》《医书》《六博棋谱》等珍贵内容。因为棺椁坍塌,棺内积满湿软的淤泥,5000多枚竹简险些被当成了泥污。工作人员请经验丰富的专家辨认,专家惊叹:这是竹简!

  来到这间工作室的竹简,已经被清洗掉了泥污、杂质,做过了脱水处理,重新变得干净,也恢复了木质自有的结实。做了20年文物保护的何文清正将纯净水中浸泡的竹简,小心翼翼地移到红外扫描仪上,她用非常细的毛笔扫除竹简上的杂质。竹简十五枚一组,有一根断成了上下两节。肉眼看去,竹色与上面的墨字混为一体,难以分辨。可被扫描成像后,图片上的墨字清晰了,典型的汉隶。完成扫描的竹简,来到专家白云星手中,他将竹简放在玻璃上,一枚枚用纸和细线单独捆扎起来,这是做加固处理,便于长久保存。

  简牍,被誉为学术价值最高的文物。专家杨军说:“海昏侯墓一个独特的重要价值就是出土了5000多枚简牍,其中非常难得的是发现了已经失传1800多年的《齐论语》。”文化断裂的一根脉流,竟这样跨越千年空白重新接续上了。正是众多的涓流汇合成五千年中华文明的长河,使之生生不息奔涌至今。

  遗址博物馆保管部科员袁龙辉,是一位“90后”。今年初,为配合一部纪录片的拍摄,他被安排到库房中寻找一枚有代表性的竹简。竹简们躺在装有药水的托盘中,上面压着玻璃片,以防止竹简移动。他将手电调成柔光,在一排排架子间移动,凑近托盘细细辨识,忽然,他看到一段熟悉的句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枚竹简上的墨字,显得十分清晰。那一刻,如遇“故人”,惊喜在心间沸腾。这在初中熟读的句子,居然在2000年前的竹简上就有了,文化的脉流是这样绵长、强健。而且,这些由生活在几千年前的哲人写下的句子、表达的思想,依然在影响着我们,并将继续影响下去……想一想,这真是件很奇妙的事。

  袁龙辉学的是化学材料专业,刚考进博物馆时在考古方面是个“小白”。他被派出去学习,曾亲历过小型青铜器的保护与修复,旁观过漆耳杯的修复。记忆深刻的一次,他和同事在显微镜下观看青铜器被放大的细部,外包装的织物在其表层落下了清晰格纹,细微的裂隙处洇沉的颜色艳丽的铜绿,惊震之下,他拍下了几张照片,至今存在手机里。他将照片找给我看,这些只有考古工作者才能见到的奇妙的细部,有着异常炫美的形与色,而今也被我领略到了。

  袁龙辉的手机里还存有一只漆耳杯的照片,那是他的同事修复完成的。木质漆器需要经历漫长的脱水过程,等待药水的化学成分渗入器物内部,将水分子置换出来。这只耳杯的脱水时长是两年,木质重新变得结实。因为形体在墓中被挤压变形,需要制作石膏模型定型、矫形,一器一模,一点一点反复进行修正,靠外力让坍塌的部位恢复原态。他说,这类似于牙齿矫形,慢慢地将耳杯矫正至正常的形态。这同样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之后,进行补缺、上漆。许多细部,是用牙签般粗细的木棍,一点一点涂、抹、填、补、修。同事将一年时光都交付给了这只耳杯。

  “还有一架孔子像漆衣镜架,上面绘有迄今发现最早的孔子像,还有关于孔子与弟子的文字,专家考证抄录自《史记》,也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史记》实物资料。它们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历史见证。正因为‘罢黜百家’,才有儒家思想成为此后历朝历代统治阶级奉行的‘正统’思想,对中华民族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影响。”专家杨军说还有尚未全部破译的竹简,其中儒家经典与规训占比非常大,为了解这一段历史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具有极高学术研究价值。

  被“唤醒”的文物是穿越2000年时光而来的讲述者,讲述着被时间层层掩埋的久远的历史,历史褶皱处的隐秘,隐秘而险些消隐的故事。它们中,有朗声高腔、慷慨而谈者,也有音色婉转、浅吟缓唱者,还有声音低微、絮絮如耳语者,后者需要人们凝神聆听、悉心辨析,方能觉知个中美妙。

  作为一个与文物朝夕相见的研究者,赵艺博有自己的独特视角。在他看来,从几件颇有意思的小文物,能感知到早在汉代中西方文化就有了交流融合。

  “在刘贺墓中出土了不少车马器,其中一件银制马珂,是装饰在马腰身处的一件器物,近椭圆形,上面雕刻的动物是一只羱羊,这种动物源自北方草原文化。汉朝与北方少数民族匈奴之间有战争,也有‘和亲’,文化上相互影响。匈奴民族将羱羊作为非常重要的纹饰,这一纹饰传到中原地区后,受中原文化、习俗和大众审美喜好的影响,其造型有了些微变化。另一种可能是中原的工匠在制作的过程中,偏离了‘母本’而有所创变。不论是哪一种原因,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件马珂,既能看出源自北方少数民族族群的基因,又与‘母本’不全然相同。它可以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融合的一件证物。”

  这枚被赵艺博特别强调的马珂,陈列在“车辚马啸”展区,银质大角羊正回头瞻望,双目有神,姿体灵动。离它不远,是纹饰精美繁复的错金青铜当卢,为了凸显其精美耐赏的细部,展柜配置了一方动态展示屏幕,精美的纹饰一一浮现、消隐……

  “还有一枚琥珀辟邪形珠,学者初步判断是用琥珀中高级别血珀制作的,有待后期进一步研究确证。它小而精致,雕刻有‘汉八刀’之风,即秦汉时期流行的一种雕刻风格,简而精的刀法,寥寥数刀刻画有力、形神俱现。其原料,经初步检测,并非中国所产,而是来自域外。琥珀做成的神兽,在古人的观念中,可以引领墓主人灵魂升天。这件袖珍文物,采用的是来自西方的原材料,刻画的是东方的神兽,承载的是我们民族的民间信仰观念,多元素融合一体,体现了汉代文化的包容性。”

  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开启了古丝绸之路,这是一条多样态文化交流融合之路。中西方文化的交融,在海昏侯墓出土的玉器上体现得尤为充分。赵艺博介绍说,在刘贺墓中,在他腰部位置出土的韘形佩、玉组佩、水晶珠,其纹饰和造型都能看出外来风格的影响,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体现。

  一对青铜雁鱼釭灯,造型奇特精妙。两只大雁并立,嘴中各衔一条鱼,青铜材质赋予它古朴美感,其构造承载了今人正大力倡导的环保理念。我们站在它的面前,赵艺博详细讲解此灯使用的原理:点燃后,烟气顺着鱼腹进入大雁的“颈部”,再进入“腹部”,被装在这里的水稀释、过滤,烟气不会外溢而污染室内空气……

  在“礼乐宴飨”展区,复现了西汉时期的宴乐场景。那时的古人实行分餐制,一人一案一套餐具。展区有一只染炉,为考古专家们津津乐道。染炉的上部为青铜耳杯,下为带长方形托盘的炉,炉中加上炭火,可以加热保温耳杯中的酱料,相当于我们现代人吃火锅的调味酱。小小的染炉,是汉代分餐制的实物论证,也让我们知道了刘贺生活的年代,人们就有了吃火锅的饮食习惯。

  “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观念,让西汉人在生前就早早地开始建造自己的墓园,将自己的生活布景、实用之物都搬进墓园,寄望在死后开启新一轮“生活”。墓园的展示区,设置在露天,清晰标示出其结构,以刘贺墓为核心的大小墓葬9座,还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车马坑。近800米长的墓园墙,祠堂、陵寝、便殿、厢房,钱库、粮库、衣笥库、乐器库、武库、文书档案库、厨具库、酒具库、车马库、乐车库、娱乐用器,四通的道路与完善的排水系统……一应俱全,让我们得以窥见2000年前的生活形态。

  上万件文物,如一张张细小的拼图,相互拼接起来,可以衍生成关于2000年前西汉王朝的一幕历史大剧,也能衍生成关于海昏侯刘贺的生活情景剧。它们揭开一些谜团,同时也制造一些谜团。

  至今未能全然破解的大型青铜组件,摆放在“礼乐宴飨”展区。它是蒸馏器,还是蒸煮器?至今没有定论。整个组件由釜、甑、大盖、小盖组合而成,发现时甑内还有芋头等物。在玻璃展柜的一个立面,设置有多媒体动态展示屏,以动画的方式展现其使用原理,让参观者可以直观感知,桂艳琴说这在全国尚属首创。釜底生火,甑中添水,蒸汽上行,沿盖沿下流,下有两个排水口,一个排废水,一个排蒸馏水……“如果只是蒸煮器,这样复杂的构造,就显得‘大材小用’了。”赵艺博有自己的判断。

  那只熊随处可见。它呈蹲坐状,右腿半跪,圆眼弯眉,咧开大嘴嬉笑着,露出了三颗门牙。头上一只独角,左爪举起在头侧,掌心朝外,右爪横抚胸前,掌心向内,其姿态颇像“招财猫”,有顽皮憨萌气息。我国古人视熊为吉祥之物,汉代人非常喜欢熊的形象。原本,它是海昏侯墓中一只镶玉漆樽上的嵌饰。人们将之认定为“招财神兽”,于是,它以独特的造型、憨萌气十足的亲和力与吉祥寓意登上了海昏侯国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的门票,也出现在博物馆的墙面上,冲着每一位经过的参观者咧嘴嬉笑、招手示意。现在,它又变成了一只绒布做的布偶,依然憨态可掬、神态可爱,姿体形态动感十足,和许多与海昏侯墓文物相关的文创产品一起,一见之下让人心动。

  赵艺博说他给自己的儿子也买了一个布偶熊。这只熊,将携带着来自历史深处的善意、亲和与喜乐、吉祥之意,跨山越河,甚至漂洋过海去往世界各地吧。海昏侯墓吸引的必将是来自全世界的目光。那是对地球上一种古老文明的好奇探看,也是对我们——地球上的生命从何处来的追问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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